LEAN_凛

微博同名

      温周-林禽

 

      夜深忽梦少年事。

      恍惚间温客行想起,原来很久之后,自己才知道“林檎”的准确写法。

      彼时顾湘多识了几个字,卷了本杂书,兴冲冲地跑过来:“主人主人!可让我抓住你写白字啦!看你以后还笑我!”

      细细白白的手指头点住书上墨字,另只手攥着个半青半红的果子,还不忘刮刮面颊:“主人羞羞!”

      对了,那时还有顾湘。

      温客行轻轻叹气。

      大约心里是有些尴尬的,但他那时已颇有了几分威仪,绷起脸来,道:“就知你囫囵吞枣、不求甚解——岂不知‘林檎引来禽’?本就是口口相传,拟声成字罢了。再说,如此写来,便仿佛看见林间飞鸟、自由自在,意头也好些。”

      “噢……”顾湘似信非信的,也不去深究,只道,“好罢!”粲然一笑,“你若是喜欢鸟儿,明天我便去捉几只回来养着!”把那颗果子捧在鼻尖深深一嗅,“好香啊!主人,我去给你寝房里换新鲜的!”转身像小鸟似的飞了出去,头上两个羊角髻一颤一颤。

      顾湘。

      ……她是怎么长大的?

 

      梦境支离破碎。

      七八岁之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了,父母的音容笑貌和着药香、书香、花草香,淡薄而明丽,渐渐化作云间白霰,在那里,却摸不着。

      之后便是堕入地狱的那一刻——满目鲜血,充塞口鼻的腥臭气息、奇形怪状的恶鬼的狞笑,凝成沉黑粘滞的巨大蛛网,死死攫住那个总角小童。

      温客行疑心自己在做梦中梦。

      真奇怪啊,他居然能活下来。

      多亏了罗姨暗中施以援手。

      然而她也自顾不暇。

      难。太难了。便是多年后自己于梦中作壁上观,依然觉得难以呼吸。

      饥饿。没日没夜地缠绕在骨髓里,驱之不去,甚至盖过了刑罚与劳作的苦痛。

      后来捡到了顾湘,最初还是个小肉团儿,没多久,就瘦成了一张纸。

      轻。

      薄。

      惨白。

      只剩一双大得突兀的眼睛,依赖地看着他。小鸡爪似的手指牵住他的衣袖。

      他藏起她。养活了她。

      搜寻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。躲避一切明里暗里窥伺的恶鬼。

      他养大了他的妹妹。

      ……他的女儿。

 

      第一次吃到林禽果,是在某个晚上。

      其实鬼谷不辨昼夜。

      温客行看见少年穿着鬼奴的短衣,在给老鬼主的屋子洒扫。角落里一堆弃物,是两个赤裸的女子遗骸,肢体扭曲,碎裂的衣衫乱糟糟扔在上面。

      都要清理掉。

      有盘供果被打翻了,东一个西一个滚在地上。趁人不注意,他拾了几个藏在怀里。

      果子上还沾着血。

      回到自己的蜗居,扯掉外衫,果子的香气从怀里透出来。

      混了血腥味的,妖异的,馥郁的香气。

      顾湘含着手指头,眼巴巴地看他:“嘚嘚……”

      三岁了还口齿不清。温客行想笑,眼睛却红了。

      果子未熟,香是香得很,咬起来硬得像木头。顾湘啃了一下,硌痛了牙,捂着小嘴儿要哭不哭。少年找个小石臼,把果子捣成泥,又酸又涩的,顾湘噙着两汪泪,竟是一点不剩地吃尽了。

      那味道真好闻呀。

      再后来顾湘偶尔可以出去觅食了,就是每次都弄得脏兮兮。罗姨的病好了些,说过几次想把她带到身边养,顾湘不愿,也便作罢。

      第二次看到林禽果就是在罗姨那边,淡青微红,垒在铜盘里。顾湘还记得那香气,讨了两个回来,一直放到熟透绵软了也没舍得下肚。果香从清幽到甜郁,最后隐隐转成了酒气,眼瞅着不能吃了。

      少年带着女孩儿,把腐坏了的果子埋到一处能照到太阳的山崖上。

      雨风云露,来去匆匆。

      再再后来,发了芽、好不容易长大的那棵林禽树,在鬼谷毁于兵燹之前,枝头挂果已经有三五年了。深秋经霜之后,朱果鲜艳如珊瑚,到底也曾引灵禽一顾。

      少年时的妄念——何时才能举身如飞鸟,恣意翱翔于林间?

 

      如今……便算是都如了愿罢……

      长睫微湿,翕动如禽羽。

      缓缓吸气。

      呼气。

      卧房里萦绕着清甜的果香,丝丝缕缕。

      原来不过是日有所思、夜有所梦罢了。

      天色未明,帷帐外映出跳动的烛光。

      温客行定了定神,坐起身来。

      推开房门,那香气骤然浓烈,雾一样迎头扑下。只见堂桌旁青铜缶里插了一大把果枝,高逾六尺,华盖般散开来。枝叶扶疏,果实累累垂垂。

      原是从四季山庄带回来的。

      在这雪山之上,大约能养得长久些吧?

      温客行怅然若失,随手摘了几颗果子,抛上抛下。

      思绪犹自有些迷茫,左右看看,枕边人竟然不在屋中。“阿絮?阿絮——”

      四周一片寂静,石壁隐有回声。

      想必是去了外面。

      林禽果有酒杯口大小,在手里捏得久了,外皮渐渐变得温热。

      其实说来十分无趣,只为着一点旧日怀想,硬是拖着这些果子,跋涉千里。

      记得阿絮捣乱,一路上时不时便拈一颗塞过来……佳人所赐,岂敢有辞?欣然受之的后果,便是未及归家,牙已酸得倒了。

      这会儿想起来还不禁口中流涎。

      “嘶。”赶紧以指节搌了搌嘴角。

      也曾玩闹着拿果子顶在阿絮唇上,阿絮看过他那酸得皱眉睒眼的形状,坚决不肯,施展轻灵身法一溜烟儿跑了。也并不跑远,停下来朝他做个鬼脸,笑得眉眼弯弯。

      徒留自己无奈顿足:“等我抓着你的!”

      ……抓住了,然后呢?

      温客行想着爱侣那比林禽还红润的唇,掂了掂了手中的果实。

      也不知能派上甚么用场。

      想想又转回了卧房。

      自衣箱深处,捧出了一口泥金匣子。

 

      秋日里雪山依旧是一片白茫茫,山石阴影在夜色里沉凝如铅。风声倒不酷烈,一阵一阵,像低哑的埙乐。

      上弦月,湛黑天幕上星子繁密如灯,仿佛触手可及。

      周子舒在山岙练剑。

      说是练剑,手里却并无实物,道道真气裹挟着冰屑,匹练也似夭矫来去。白虹弥天、水银泻地,人胜月华,欺霜凌雪。

      收势的时候周子舒有些微喘,呵出团团白气。

      忽地肩背一沉,已被某人整个儿圈进怀里了。

      “老温,起来啦?”周子舒甩甩刘海,想转头去看,一颗大脑袋从后面挤在颈窝里,十分的沉甸甸。

      那家伙还挺哀怨:“阿絮都不叫我。”

      衣物窸窣,一双手臂紧紧箍在腰上。阿絮反手去点点他鼻尖,笑道:“还不是看你香梦沉酣,我怎忍心惊扰?”

      温客行赌气似的不作声,只重重呼吸,痒得阿絮一缩。“这次下山一趟,知你万事亲力亲为,必是累得狠了,总要多歇歇。”拍拍他手臂:“好啦好啦,我陪你睡了一整日,不过早醒一二时辰,出来走走,又不会丢。”

      “一整日?!”温客行懊恼,急得声音都拔高了:“枉我紧忙慢赶,要回来和你好好过个七夕,竟就睡过去了?!阿絮你赔我!!”

      阿絮忍俊不禁:“赔赔赔!你我日夜相对,哪一日不是七夕?喜鹊来了都要嫌你!”在那臂弯里扭着转过身来:“让我看看这小可怜样儿……咦?”

      两手揪住那风帽边沿:“做什么捂成这般严实?”

      温客行不答,向后仰倒。

      “呀!”阿絮轻声惊呼,顺着他一同扑倒在地。激起大团积雪,天地一时朦胧。

      温客行衣襟散乱,阿絮一双手按在光滑温热的肌肤上,又好气又好笑,凶他:“亏我还以为你懂得照顾自己了,怎的却只披个斗篷!快起来同我回屋去!”

      温客行不动,只又环住阿絮的背,将他按在自己胸膛上。

 

      四野寂寂。

      阿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轻轻道:“阿行,甚么事情不痛快了?”

      伸指,揩了揩那发红的眼角。

      温客行偏过脸去,闷声道:“……我梦见阿湘了。”

      周子舒恍然,慢慢地说:“前些日我便觉得你有些不对……念湘成婚,虽说是四季山庄三十年来一等一的热闹喜庆,却也不需你这个师祖如此劳心费力。”指尖轻抚他面庞:“每晚你都睡得不好,难道我便能鼾然高卧?”

      温客行赧然。握住颊侧纤手,想说什么,唇齿间转了一圈,又吞回去,换了个话头:“阿絮才是正经师祖,规矩乱不得,莫要拿我取笑。”

      周子舒玩味地看他:“有生之年,竟也能自你口中听到‘规矩’二字……那几日我可听见了不知多少次‘嫁鸡随鸡、嫁狗随狗’,我随了你多少年了,一个名头,又何须在意。”

      想到什么,低笑了一声:“成岭的胡子都比我们长了,这‘师祖’我可不爱听,平白被他们叫老了许多。我看你穿八代弟子服也俊俏得很,不如回房再扮给我看看?”

      挣起身来,就着相握的手用力一扯,温客行上身抬起,偏又脱力似的撒了手,嗵一声砸在地上:“走不动了,要阿絮抱。”


      (xxxxxx,微博同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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